2022年11月，在米兰的画家、艺术院校毕业的李颖生活在悲伤、恐惧和绝望之中。中国严格的疫情防控政策令他三年无法见到父母，他不确定自己的国家将走向何方。

在中国，经历了无休止的新冠病毒检测、隔离和封锁之后，人们举行了几十年来最广泛的抗议活动，许多人拿着信纸大小的纸张，以示对审查和暴政的蔑视，这就是所谓的白纸运动。

后来，李颖做了一件他从未预料到会变得如此重要的事情：他把自己的Twitter账号（“李老师不是你老师”，Twitter现已更名为X——编注）变成了一个信息交流中心。中国国内的人向他发送在中国互联网上会受到审查的照片、视频和其他目击者的描述，有时每秒可达10多条。他利用在中国被禁的X向全世界传播这些信息。李颖账号的头像——他自己画的一只既可爱又凶猛的猫——很快就出了名。

几周内，他的关注者就增加了50万。对中国政府来说，他是个麻烦制造者。对一些中国人来说，他是反抗专制政府和铁腕领导人习近平的超级英雄。

去年12月，政府突然终止了新冠防疫政策时，李颖和其他年轻活动人士面临一个问题：他们的抗议是历史的一个瞬间，还是它的一个注脚？

 

2022年11月，中国民众发起了白纸运动，抗议疫情限制措施。 THE NEW YORK TIMES

一年后，李颖给出了明确的答案。“白纸它是一个开始，”他在采访中告诉我，“它还没有结束。”

他从一名年轻的艺术家成长为一个反叛的网络名人，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恐惧、内疚、勇气和希望。对于他的许多同龄人来说，这条路并不陌生。

31岁的李颖是一代年轻的中国活动人士中的一员，他们出于正义感和尊严感，站出来反抗政府和习近平。他们不是职业革命者，而是偶然成为了活动人士，当习近平把他们的国家变成一个巨大的监狱，把他们的未来变成一个黑洞时，他们觉得有必要大声说出来。

他们承受着后果，有的在中国境内，有的是在国外。他们被逮捕，被警察骚扰，或因担心当局的威胁而被迫流亡。随着更多人加入他们的抵抗，他们的行动主义还在继续。

从过去到现在，李颖都不是刻意要做英雄。时隔一年，他付出了高昂的个人代价。有时他哭着想要放弃。但中国政府的惩罚不断加码。他没有退路，只能一直向前。

返回中国对他来说过于冒险。警察经常骚扰他的父母。他在中国的所有银行账号、支付方式甚至游戏账户都被冻结。他失去了在米兰的唯一收入来源，他从2015年以来就一直在这座城市学习和生活；他说这是因为他合作的公司收到了来自中国大使馆的一封信。他几乎每周都会收到死亡威胁。一名男子曾闯入他的住所，他说那个地址只有中国领事馆知道。为了安全，过去一年里，李颖搬了四次家。

他仍在使用自己的X账号，将其当作个人独自运营的新闻中心，向中国公众发布他们无法从受到严格审查的媒体和互联网上获得的新闻：抗议活动、经济衰退的后果，以及公众对一位前总理的哀悼。

X和其他大多数在世界其他地方流行的网站一样被中国屏蔽。为了获得访问权限，一些中国人使用虚拟专用网络等软件来突破所谓的“防火长城”。然后他们给屏幕截图，下载PDF、音频和视频文件，分享给那些无法翻墙的人。

 

2022年11月，乌鲁木齐的一次抗议活动。“经常会有人告诉我说，‘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中国正在发生这么多事’，”李颖说。 THOMAS PETER/REUTERS

“经常会有人告诉我说，‘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中国正在发生这么多事’，”李颖说。他每天至少有五六个小时都在看X。他很少离开米兰的公寓，几乎一天都不休息。大部分时候他都自己做饭。遇到有大新闻的日子，他会叫麦当劳送餐。

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坚持下来，主要是出于对国家和人民的爱。“我其实对于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可能都不意外，”他还说。“也都理解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会这样。”

每天都有中国人往他的X收件箱里发送大量信息。去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对封控或隔离，以及没有食物、水或者暖气的情况抱怨不已。他说，今年的大部分信息都是关于各种抗议活动的。

自去年的抗议后，中国人在抗议拖欠养老金、住宅供暖不足和已付款的公寓延迟交付等经济问题时，都曾举起A4纸。

“最大的改变就是白纸运动之后，中国人开始意识到，我们是有这种争取自己需要的东西的权利的，”李颖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

“言论管制方面也是一样，”他说。他相信防火长城已经出现了“裂缝”。

他说，其中一个迹象是自己在X上的粉丝数量比一年前翻了一番，达到140万人。这可能意味着更多的中国人在使用VPN，或者是有更多人在关心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说，哪怕是在去年抗议期间，网上也没有太多极端的异见。但一年后，当一位前总理逝世，他说中国互联网上的人开始诅咒习近平，用迂回委婉的说法来躲避审查。

“好像大家的精神状态，或者说整个情绪状态都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他说。

X上的大量关注给李颖带来的收入微乎其微。他说从10月15日到11月1日，他的账号浏览量超过3亿，获得的收入为280美元。为了生存，他在7月开设了YouTube频道，发布评论中国时事的视频。他说，靠广告和捐款每个月的平均收入在3000美元左右，足以养活他自己和两只猫。

 

2022年3月，上海一处被封锁的社区。 QILAI SH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他开玩笑称，自己或许被一些中国人视为英雄，但在现实中，他却是个失败者。他认为中国警察想把他抓回国。

他正在为自己可能遇害做好心理准备。“随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啪，几个人破门，然后我就‘跳楼’了，或者说我就什么‘重度抑郁症自杀’了之类的，”他说。

“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他反复告诉我。

他确实希望有一天自己还可以继续拿起画笔，但由于自己的社交媒体上的行动，他已经没有时间画画。他鼓励更多人开设新闻类账号。有些已经积攒了人气，但影响力远不如他。

“中国是不是可以变成一个民主的社会，或者说变成一个更自由、更开放的社会？我也不好说，”他说。“每一个中国的人民，我们可能需要去问的是自己，如果你想要这样的社会的话，你愿意为这样的社会付出什么？”

“我觉得这是一个所有人的问题，”他说。